一边是渴慕改变近况、取得更高收入的年青东谈主；另一边所以快速迭代为中枢的团播系统，依靠不停更新的"容颜"保管簇新感、热度和活水。
文丨新京报记者 李聪 实习生 罗丽娟
剪辑 丨陈晓舒
校对 丨李立军
►本文 6206字 阅读 10分钟
晚上 11 点，直播间的灯光依然刺目。
有东谈主打赏了 10 个防备心，价值 1 元，点播一支舞。橘子和另外四名女孩速即随着音乐扭动。屏幕里，东谈主的脸庞被滤镜掩饰，腿则被拉得又直又长。女孩们扭胯，甩发，指尖划过锁骨。这是一支还是跳了上百次的跳舞。
橘子一边戒指表情，一边盯着屏幕上飘舞的弹幕和礼物教唆，打算着今天晚上还需要拉到若干票。
这是团播，由 5 至 8 名主播组团直播跳舞。在短视频平台上，它正在制造"钞票神话"与"造星叙事"，通宵暴富的传闻也在圈内流传：某头部公会女主播的榜一年老为其刷了 903 个嘉年华，价值玩忽 270 万元；有素东谈主跳舞博主一晚被打赏破万；还有选秀节目诞生的选手"再服务"……
团播眩惑着越来越多的年青东谈主。在招聘话术中，它被包装成"低门槛、高收入"的偶像责任，说合话题"差点忘了往时是干嘛的"也冲上热搜。
但骨子上，直播 PK、拉票，日均责任时辰长达十多个小时，还有一纸难以退出的联结合同。另外，随着多量机构、公会的涌入，行业不表率也缓缓显现：公司跑路、欠薪、直播擦边、软色情内容，以及在未成年直播的底线旯旮试探。
这份责任始于跳舞，却远不啻跳舞。
小酒维权时收罗的贵寓，统计了各个主播收到的打赏票数。 受访者供图
批量年青东谈主插足团播
17 岁的小狸，早就被应酬媒体上的团播共享帖眩惑："每天跳跳舞、月入上万"。
客岁，她和一又友念念打暑期工，从网上说合了一位招聘牙东谈主，对标的她们承诺，"不影响上学""随时可停播"，还展示公司"一位 16 岁女孩月入三万"的案例。
没成年、没教会，小狸马上签下厚厚一沓合同，只谨记写着"底薪五千保底加提成"。
被高薪眩惑的还有 22 岁的橘子。客岁 5 月，她辞职回东北故土，濒临有限的服务选定，她看到团播的招聘先容，"每天直播 6 小时，底薪 6000 元，加上提成，月入可达一至两万元"。她认为，团播像偶像女团相似，加上本人心爱跳舞，便决定尝试一下。
新京报记者在招聘平台和应酬软件上看到多量对于团播主播的招聘先容，在非一线城市，保底工资在 5000 元到 8000 元，还有 20% 到 30% 领域的提成，一线城市的主播底薪达一万元以上。
招聘话术大多声称只消对互联网感酷爱酷爱，责任平缓肤浅，无需跳舞才艺，接纳小白，免费培训，部分公司还称提供住宿。
怀揣着期待，负责开播前，橘子完成了五天培训，学习七支十几秒的跳舞，大多为手势舞，还私费购买了假发、衣饰、鞋子、假胸等谈具。
关联词运行直播后，橘子的作息是这么的：下昼 1 点起床，2 点到公司练舞，3 点运行化妆、换装、作念造型。直到傍晚 5 点，直播负责运行。
平方情况下，一场直播为 3 个小时，每天两场直播，中间休息一小时。第一个小时跳团舞，第二个小时双东谈主 PK，第三个小时是拉票秩序。主理东谈主负责更正心境，营造氛围，引发不雅众刷礼物的生机。主播则需应时撒娇，一朝有东谈主给我方刷了礼物，主理东谈主会念出对方 ID，主播要比心、卖萌。
橘子表现，十几秒的短舞多为扭胯、扭胸，用手摸头、摸肩、摸脖子，同期还要学会看镜头，观念要有"勾魂感"。
每天直播都会持续至晚上 11 点到 12 点。达成后，团播成员需要和主理东谈主、运营通盘复盘今日的直播数据，凌晨 1 点多橘子才能回家。
到家并不料味着"放工"。直播达成后，主播需要第一时辰私信本场刷过礼物的粉丝，发一段话感谢，这种真贵关连的口头在业内被称为"写功课"。橘子时时要"写功课"到凌晨 5、6 点才能入睡。如有新跳舞需要排演，就寝的时辰还会更短。
不同的公司对"写功课"的条数、要求不同。小狸方位的女团，粉丝有限，公司要求每天"写功课" 最少 50 条，并截图发群里，少一条扣 50 元。
小酒方位公司组织的公会赛，法则每个主播两天内要拉到 8888 票打赏，价值东谈主民币 888 元。 受访者供图
每一分钟都在竞争
雷同的责任进程，在 90 后团播主播小酒的责任中也险些一致。她方位的团队走"青娥风"，开播后，尽管算作发千里，头发被汗浸湿，但她必须保管镜头中的"她"：活力饱和、笑脸甜好意思，随时准备对着屏幕里的"年老"撒娇求票。
直播间的反应是及时的。
在 PK 秩序，"谁的数据好，谁就跳舞，没东谈主刷你的票，你就只颖慧站着，看别东谈主一直在跳。"小酒提到，一些新东谈主刚入行时很欢喜，但很快会因为始终无东谈主打赏而产生震惊，团体之间逐渐变成复杂的关连：既是联结同伴，亦然竞争敌手。
橘子也惊奇，主播间年级相仿，拉不到票的东谈主容易被认为不敬业、拖后腿，也常有"善事者"向运营打小诠释。
在团播这门买卖里，上票 PK、日榜冲刺、周赛、公会赛等法则复杂的比赛，作为系统性联想的一部分，是驱动一切的机制，目的是引发不雅众的打赏生机和投票冲动。不到终末，谁也不知谈"谁能冲上榜单"。
其中公会赛是经典玩法。小酒方位公司的公会赛是连线多个直播间，或安排通盘主播去一个直播间，并法则每个主播两天内要拉到 888 元打赏，不然从工资中扣除。"相配于给年老大姐上强度"，她诠释，便是搞个庆典感，拉高刷票强度，多出少量事迹。
运营会要求主播提前说合也曾刷过礼物的粉丝，既要传达参赛的病笃氛围，也要强调"需要撑持"。小酒提到，不少年老会因为主播要得过多平直"灭绝"，"留住来"的年老则会被辅导销耗更大数额。
小酒的东谈主设是积极朝上、渴慕舞台的女孩。她被要求用贴合东谈主设的话术与"年老"相易，比如："我确切很念念在此次比赛中拿第一，这对我很迫切，但愿你能来撑持我。"同期，说话中还要夹带心境施压："如果这时候你不上票，那你可能不是确切心爱我。"
为了辅导直播间的年老大姐上票，主理东谈主也会及时在直播间"设立游戏"，比如刷到"一千票"让主播用腿夹爆气球等一些含有性示意的内容吸票。如果某一场直播事迹不好就需要加班，将蓝本定好的直播时辰拉长。
竞争不仅存在于主播之间，也镶嵌不雅众的不雅看体验中。
直播间里，账号等第是销耗才略的平直符号。某短视频平台直播间里，30 级用户平方销耗 6000 元傍边。
等第越高，享受的"关心待遇"也越较着。30 级以上的"高级第"用户一插足直播间，主理东谈主会优先打呼唤，主播也会主动互动，弹幕中充斥着"哥你真棒""我能当你小弟吗"的恭维口吻。
在橘子看来，年老们刷票，多数是为了取得被围绕、被尊重的嗅觉。送出一个价值 3000 元的"嘉年华"后，直播间画面会被编造礼物殊效占满，主播和主理东谈主皆声感谢，变成须臾但热烈的"尊重"。
小酒则认为，有东谈主并不深奥，但渴慕被好意思女关心；有东谈主经济条件富饶，更敬重"驯化"主播的过程。哪怕只花一毛钱，也不错"点东谈主跳舞"，获取即刻汇报。
"年老"们也会被"挖墙脚"，主播们会插足其他直播间，给打赏等第较高的用户发音书，邀请对方来看我方的直播，争取搬动为粉丝。但橘子表现，这种口头告成率极低。打赏等第高的年老，会收到许多私信，"他们选都选不外来。"
小酒在某短视频平台的直播纪录。 受访者供图
"心机"不解码却早已标价
在直播间里，"心机"从未被明码标价，却早已被视作等价交换。主播要拿票，就要"走心"。
"走的是什么票？"在橘子的公司里，每场直播达成后的复盘会上，主理和运营都会分析，是情谊、友谊、观赏、"土豪"如故图体魄。类型不同，对方所期待的互动内容也有各异。运营东谈主员会提供模板话术，也会在主播应酬辗转时，平直登录主播的账号与粉丝互动。
不雅众的打赏背后，藏着各自不同的动机与期待。
最运行，橘子无法贯通"为什么下播后还要聊天"，她以为"观赏便是观赏"。但运营和主理东谈主很快介入，指出她"懒、不尽力""豁不出去"。主理东谈主曾平直劝她："你不付出一些东西，东谈主家怎样应允给你刷钱？"
尽管她不但愿不雅众刷高额礼物，"但如果完成不了 KPI，被骂的东谈主是我方。"以五东谈主团队为单元的捕快体系中，每个月的"上票活水"也即事迹被均派至每个东谈主身上。比如月主见设定 20 万元活水，每个主播都需要完成 4 万元的打赏。
橘子不得不愈加主动。她会检察每个"年老"的账号主页，了解他们的酷爱酷爱偏好，并据此制定聊天战略，提供所谓的"心境价值"。比如如果对方主页有某款手游，她会表现我方也心爱打游戏，邀请对方通盘玩，目的是让对方以为在网上找到了知心。也因此，曾有一位年老持续打赏她两三个月，每天金额在 50 元至 300 元不等，发工资那天可能高达 800 元至 1000 元。
而聊天也从公开直播间转向更奥秘的微信。再接着是语音电话，以至是语音轰炸。无意她只可关闭音书提醒，但不敢果断拒却。不接视频、不碰头，是她的底线。
"能上大票的，都是爱情票。"小酒这么追思。运营会辅导主播跟"年老"或"大姐"向蒙胧的角度聊，同期不错聊许多个。这种情谊亦然有周期的，可能一个月就灭绝了，因此需要延绵连续的新"年老""大姐"。
小酒曾收到过空降年老大姐的票，一次便是几百上千块，但更多时候，一场直播的打赏就几块钱。"不冷不热的情景是最难过的。"
一些刚入行的团播主播，直播间里固定的年老可能只消一两个。"刚运行对方应允用钱，等关连缔造之后，就会提议多样要求。"小酒说，如果拒却，对方可能几天不出现、不刷票，用"冷场"来制造心境压力。主播一边追思，一边被牵着走，冉冉地，就可能沿着对方的口头互动，以至松弛我方原有的鸿沟。"久而久之，很容易就腐朽了。"
小酒提到，公司明面上挫折主播与粉丝线下碰头，但骨子惩处层对此多持默认魄力。若有"年老"蓦地不刷票了，运营还会提议"线下吃个饭，叫上主理通盘"。"说白了，你只消有才略把东谈主‘驯化’成年老，公司就不会管你用什么口头。"
团播内还流传一种玩法叫"接你下学"或者"接你放工"，指的是用户达到一定打赏金额，主播就不错不参与直播平直放工。这背后往往是更奥秘的要求，比如视频聊天、发送奥秘部位相片或者碰头。部分主播会自行处理，若不肯接纳，公司则提供替代决策。橘子曾在公司群内看到一则信息，其中包含冒充视频聊天的各项服务报价。
"最容易被替代的零件"
橘子上一份责任在浙江一家外贸公司，她负责把柄客户需求寻找布料。责任内容琐碎且不可控，无意一整天都找不到稳妥的布料。月薪四千元，除掉日常支拨并弗成存下若干钱，困窘和挫败让她决定辞职回故土。
小酒蓝本在土木行业作念文员，月薪五千，时时要随着模样走。工地驻点偏远，生涯条件有限，加之工资时时因模样款审批周期长而延长披发。在一期模样达成后，她也辞职了。
她们都但愿转向一个收入更高、更快的行业。
一边是渴慕改变近况、取得更高收入的年青东谈主；另一边所以快速迭代为中枢的团播系统，依靠不停更新的"容颜"保管簇新感、热度和活水。
在负责主播招募的牙东谈主小黄看来，好意思颜滤镜加持后，主播莫得门槛，能扭就行，是活水线上"最容易被替代的零件"。
应酬平台上，许多曾作念过团播的年青东谈主共享上当资格，驳诘诸多团播公会为招东谈主所提议的保底贪图是骗局。
"莫得高保底莫得东谈主应允来，不造作宣传很难招到东谈主。"小黄坦言，牙东谈主的收入开首于底薪和"东谈主头收入"。他方位的公司，每名牙东谈主每月平均能招 10 位主播，每告成签下一东谈主并完成首月直播，可取得 500 元提成。
为了完成招聘目的，一些牙东谈主常在应酬平台发布多量引流帖，说得口不择言。
但小黄表露，保底工资是有条件的，但招聘时往往不会阐发。
以他方位的公司为例，主播底薪与颜值挂钩，底薪的四倍为每月事迹捕快法式，只消超出法则事迹的部分才可取得提成。另外，若事迹不达标、每天直播时长不够、每个月播不够 26 天，底薪都会打七折，同期拿不到任何提成。
至于提成，小黄表现，平台会抽成 50%，公司再分走 30%，主播仅能取得剩余的 20%。"信得过赚钱的是掌持流量分派权的平台和公会。"
超时辰责任也不会在招聘中被说起。"有主播一天在公司待十五个小时，跳得受不了，吃颗布洛芬络续跳。"小黄回忆，"不念念干了的东谈主每天都有。"
像小狸相似签约的未成年并非个例。小黄提到，前来参谋团播责任的有不少未成年东谈主，年青、法律意志不及是她们的共同点。
小狸签合同期，本念念拍照参谋，却被牙东谈主拒却，说只消签完字才能拿走合同。她商议其中违约金的条件，对方说"只消你不违约就莫得违约金"，催促她赶快署名。
尽管把柄未成年东谈主保护法例则，麇集直播服务提供者不得为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东谈主提供麇集直播发布者账号注册服务，但多位主播提到，团播由于时时使用公司的账号，平台并不会对主播是否成年进行进一步审查。
责任的第二个月，小狸莫得收到公司承诺的 5000 元底薪。这部分钱以迟到、事迹未达标等意义被层层扣除。随后，公司蓦地结果责任群，她和共事们报警后发现，雇主还是跑路。
"凡是有其他的选定，都不要作念直播"
多位团播主播告诉新京报记者，一朝签下联结合同，公司多以高额违约金、压薪、换团、停播等口头设立退外出槛。
入行前，小酒就传闻过团播行业存在高额违约金，但口试时对方表现"合同不错暂时不签，提辞职不错平直走"，她才拆除牵记。关联词到月底发工资时，负责东谈主却以"未签合同"为由，见告她只可按纯提成结算——她责任了 38 天，得手仅 29 元。
气不外的小酒决定维权，但在举报过程中她发现，压根搞不清我方在为哪个公司打工。她发现团结个地址下，竟挂着多个不同公司的名字；有共事坚强的合同系已刊出公司，且未加盖公章。辞职后，她与共事通盘维权，却因"不属于办事关连"等问题难以维权。
橘子则是通过诉讼才完成辞职。
万古辰穿戴 10 厘米高跟鞋跳舞，她内侧脚骨高出疾苦难耐，日夜倒置的作息带来免疫力下落，她时时腹黑抽痛、失眠频发。另一方面，由于流量欠安，公司将团队转入直播模范更"宽松"的平台，主理东谈主与不雅众公然开黄腔，她较着感到不适，决定离开。
提议解约后，公司向橘子提真金不怕火 20 万元违约金。她回忆，签约今日仓促，合同没仔细看也未留底。她花 5000 元请讼师告状，两边协商后，最终向公司支付快要 1 万元解约。
讼师方潇代理过多起麇集主播合同纠纷案件，在她看来，团播行业不表率景象包括：合同模板开首于麇集，无法很好适用两边联结模式；合同实验过程中，公司单方制定霸王条件，如永诀理扣款、罚金；要求主播进行线下应酬以至发生不方正关连；存在军事化惩处模式，如殴打、口角主播；坏心扣收入、体罚、收走账号、发布色情内容导致账号封禁等。
团播主播在入职时，遍及与传媒公司签署的是"联结合同"而非办事合同，合同中明确两边为"联结关连"，不组成办事关连、劳务关连或经纪关连。
但这并不料味着主播失去了法律保护。
方潇指出，在骨子运营中，主播往往受到公司统一安排，接纳日常惩处，并按公司法则完成直播任务与事迹捕快。主播直播本领所产生的收益多数插足公司账户，再由公司统一分派。从东谈主身依附性和财产戒指力来看，公司对主播具有较强的附庸惩处属性。主播与公司之间有可能组成事实办事关连。
一朝被认定为办事关连，主播将照章享有基本的工资、解约保护等权力，原合同中设立的永诀理违约金条件也可能被判定无效或被调减。
有东谈主念念离开，有东谈主念念络续。
尽管雇主跑路、工资拖欠，小狸被问到是否还会选定直播这个行业时，依然给出了笃定的回答，仅仅更倾向于带货。
小酒又从头作念回环员。与公司仲裁合股达成后，橘子找了一份奶茶店的责任，尽管贫窭，但她以为异日的路能看得明白，挣的钱也能看得明白。
偶尔在应酬媒体上刷到有东谈主问要不要去作念团播，她会共享我方的资格，但愿能规劝年青东谈主不要插足这一排业，"凡是有其他的选定，都不要作念直播。"
（文中受访者为假名）开云体育(中国)官方网站